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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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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宇靜闊,仿佛是無垠的水面橫陳萬裏。水上有流雲,舒展著廣袖逶迤而來,路過時略略一瞥,覆又飛向遠方。遠處有彩鳳纏綿盤旋,一聲清啼,響徹了九州河山。

這地方,即便是大司命也很少有機會來。正統的仙的世界,沒有半粒紅塵的風沙,一切都是明凈的。然而清則清矣,卻過分寒涼。他曾經對這方天地有過無盡的向往,可是現在這點向往竟蕩然無存了。不僅喪失興趣,簡直有些厭惡。他開始明白府君的選擇,為什麽那個平定過萬妖,功勳輝煌的人,寧願流連在人間,也不願歸隱在這純凈的世界。因為沒有溫暖,對於向往血肉豐盈的人來說,沒有什麽比空空的圓滿更叫人絕望。

他是駐守人間的半仙,身上帶著塵寰的氣息,上至這樣的天廳,是件很不容易的事。他要小心翼翼,不讓自己的濁世氣玷汙這琉璃世界。他掖著兩手,甚至擔心自己占用的空間過大,而不自覺地收攏肢體。惆悵、無望、謹小慎微,他忽然體會到那些求道者,初次登上蓬山時的心境。他是以怎樣的姿態看待那些凡人的,當時有多驕傲,現在就有多自卑。

他站在和風暖陽下等待通傳,趕回蓬山之後,並沒有找到仙君,只得了讓他暫且代管瑯嬛的通知。對於仙君的懲處,似乎並不對外公開,因為他的功績吧,萬妖卷是他創立的,兩冊書靈供他驅策。一旦他離開那個位置,也許妖界的萬年規則和安定都會被打破。不願升天的地仙們更加堅定信念在塵世中打滾,這樣的後果,誰也無法承擔。

他低下頭,心裏、腦子裏都很混亂。他想靜下來,可是長風帶著女人的笑聲,從他鬢邊劃過。他擡起眼茫然四顧,什麽都沒有,他沒來由地失望。恰在這時有小使出來引路,十二三歲的孩子,像個雕工精細,上彩得當的瓷人。見到他行了個禮,“司命久候了,大禁請司命入內。”

天帝是天界的主宰,府君是紅塵的掌門人,身邊的近侍有專門的職稱,府君的稱作大司命,天帝的則稱為大禁。大司命和這位大禁曾經有過幾面之緣,見他比直面天帝要好,至少可以平等地說上幾句話。

上界的樓闕和紫府其實也沒有太大差別,只是金碧更多,煙雲也更多。袍裾霧霭繚繞,他跟隨小使走過臨空的長廊,長廊的另一頭有座涼亭,懸浮在崇山峻嶺之上。

八角亭前站著個白袍的人,朗朗一身清氣,遙遙向他拱手。他快步過去還禮,“貿然求見大禁,還請恕罪。”

大禁笑了笑,“無妨。我知道大司命是為何而來……請坐。”

七星盤上擺著茶具,小使過來奉茶,大司命道了句“多謝”,覆擡頭看大禁,“下界的事,大禁應當都知道了。仙君先我一步向上覆命,我得到消息是在十日之後。究竟對仙君作何懲處,總要讓我知情,否則這瑯嬛洞天,恕我無法看守。”

大禁驚訝他會說出這樣的話,“大司命還請慎言,瑯嬛由你接掌是紫府君的意思,千萬不要辜負了你家君上的期望。”

大司命低頭不語,心道最後還坑了他一把。說什麽一起受罰,罪領得比誰都快。那個瑯嬛,確實是人間最耀眼的所在,但看守它卻是個外面光彩裏面苦的差事。他把瑯嬛扔給他,心如菩提時也許並不覺得是負累,而他……可能已經不是原來的大司命了。

他皺了皺眉,“我家君上,現在人在哪裏?”

大禁垂著眉眼道:“八寒極地,你知道的,受罰要上那裏去。”

他心頭一緊,只覺一團怒火燃燒起來,克制了再三問:“仙根呢?還在不在?”

大禁慢慢搖頭,“不在了,他要受冰刑之苦,直到那個女人離世那天為止。”

大司命終於再也忍不住了,高聲道:“瑯嬛藏書何止千萬之巨,不過就是一卷海疆圖罷了,仙君立下的功勳難道還不足以抵消這點過錯麽,為什麽要這樣對他?”

大禁的面貌依舊平和,在這天池生活得太久,早忘記了喜怒哀樂。他目光如水望向大司命,“正因為紫府君的功勳是一卷圖冊無法抵消的,所以懲罰並非無邊無涯。”

可是直到那個女人離世那一天為止,這是多惡毒的詛咒!岳崖兒活著一天,他就必須受一天苦。等到這段苦難結束,那個深愛的人也不在了,原來這就是所謂的慈悲為懷麽?

大司命感到絕望,本以為只有凡人才會憎惡世道險惡,沒想到他也會。他低垂著頭,喃喃道:“仙根盡毀,萬年道行……怎麽忍心呢,怎麽下得去那手……”

大禁沈默下來,頓了會兒才道:“原本事不至此,還是因為他過激了。當時我也在場,他的做法不單天君,連我都覺得意外。”

大司命納罕地看著他,於是大禁將前因後果如實告訴了他。

那天紫府君來,帶回了圖冊,見到天君後便直言:“我愛上了這個凡人,天君知道為什麽她會拿走魚鱗圖麽?我隱瞞了事實,今天特來向天君坦白。她原本是琉璃宮負責灑掃的雜役,我萬年沒見過女人,某一天酒後亂性,對她做了無禮的事。她闖進瑯嬛拿走圖冊,是出於對我的報覆,這是私怨,無關其他。我自知有錯,自請天雷,我心甘情願。”說著揚了揚手裏的圖冊,“現在東西我拿回來了,但我確實愛她,請天君饒恕她,並將她許我為妻。瑯嬛君我不幹了,讓賢於大司命,該接受什麽懲處我一人承擔,請天君勿遷怒他人。”

座上的天帝是修養良好的萬物主宰,他不動喜怒,但話鋒如刀,“仙者不可動情,動了情要抽仙筋斷仙骨的,紫府君不知道麽?”

他說知道,“我願意。”

天帝聽後冷笑,“就算你願意,她誘仙的罪過也不能就此作罷。”

結果紫府君竟要挾天君,揚言要焚毀圖冊。這億萬年來,有誰敢做這樣的事?最終引發的惡果可想而知,天帝勃然大怒,紫府君言出必行……

“所以,天君還是網開一面了,原本這樣的罪過,應當嚴懲紫府君,然後再處死那個女人的。”

大司命惘惘的,沒想到君上會用這樣的方法瞞過天帝,讓魚鱗圖繼續留在岳崖兒身邊。可惜了,他的努力終究成全了別人,如今圖冊下落不明,也許落進武林盟主手裏去了,那麽他的犧牲還有價值嗎?

他隔了很久才擡起頭來,“我很好奇,天君為什麽會寬宥那個女人,府君所做的一切,都是為了她。”

大禁道:“因為紫府君說她有孕了,況且他又自願斷盡仙骨……”

大司命苦笑起來,“非要這樣不徇情麽?為什麽沒有法外開恩呢……大道無情,原來就是這樣無情法……”

他站起身,慢慢順著長廊往回走。冰刑之苦幾十年後可以自行消退,但那身仙骨怎麽辦?他的仙骨是天生的,毀了便再也無法恢覆了。

失魂落魄回到蓬山,八寒極地是禁地,人無法踏足,仙一概禁止入內,縱然他有心,也無法沖破那層屏障。定定坐在深宏的廣廈裏,忽然想起了天行鏡,那是件洞悉萬物的法寶,念念不忘,便可透過它追尋要找的那個人。

大司命結印站在鏡前,雲霭彌望的鏡面,一度什麽都看不見。當他傳達進了心意,便像萬丈高空飛流直下一般,穿過雲層,越過無數星辰,然後一個俯沖,飛速奔向無盡冰雪的盡頭。

終於停下了,只看見白茫茫的一片,並未見到仙君的身影。他有些急,怕自己看得不夠仔細,又湊近了些。忽然地面幾不可見地動了一下,他心頭驟跳,死死盯住那微弱移動的白影。看見了……他看見被雪掩埋的人,全身都無法動彈,只有眼睛還活著。他眨眼,堆積在眼睫上的細雪便羸弱地輕顫。

大司命忽然覺得喉頭哽住了,曾經那樣春風得意的人,竟然落得如此下場。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仙君的情景,那位上仙自己做笛子,拿筷子捅蘆葦,捅下了葦膜好蒙笛孔。可惜他動手能力不強,吹鼓的葦膜必須拿刀片刮盡上面細小的絨毛,他刮了幾次都以失敗告終,於是愁眉苦臉看著他。

仙君從來是個需要人照顧的仙君,現在獨自留在極地,那裏的氣候之惡劣,是雪域的百倍,他又散盡了一身修為,怎麽挺得過來?

大司命將手壓在鏡面上,恨不能一下子伸進去,伸到他身邊,替他扒了身上的積雪。乍然一陣天旋地轉,開始變天了,晦暗的雲層之上雷電交加,一道道交錯的光柱從天頂直達地面,仿佛要將這世界震碎、撕裂。然後瓢潑的暴雨傾盆而下,從萬道銀絲轉化成冰棱,越來越大,如劍斷,從高空筆直墜下,深深紮進雪地。積雪下的人抽搐了下,堅冰刺入身體會融化,但傷口實實在在形成了。很快積雪被染紅,融化成冰沙流淌下來,萬裏蒼茫間只有他蜷縮的身影,像大地的胸口破了個窟窿,汩汩流出血來。

大司命猛吸了口氣,倉惶從天行鏡前逃開了。他無法面對這樣的慘況,跑到外面空曠的天街上,擡起兩手捂住了臉。

為什麽愛情會引發這麽深重的苦難?所以成仙有什麽好?他們這樣的人,上不得天也入不得地,說是自由,其實還不如凡人瀟灑快意。

***

雲浮也下起了雨,整個世界都被浸泡在雨水裏,向外看,天地皆茫茫。

崖兒血紅著兩眼,依舊不能入睡。樓裏的醫士來替她診脈,她木然坐著,窗外的細雨打濕了月牙桌的一角,她的發絲也如雨裏的蛛絲,串起了錯落的水珠。

蘇畫把支窗放下來,回身問醫士怎麽樣。醫士收起了脈枕,“勞累過度了,就像人餓過了頭,不想吃飯是一樣。屬下開了幾味藥,且試試有沒有用,實在不行只好銀針紮阿是穴了。”

醫士行禮退了出去,蘇畫看她的模樣覺得無奈,垂手道:“睡不著也得合合眼啊,從水木洲出發到現在,十幾天不睡是要出人命的,你的眼睛還要不要了?”

她搖搖頭,“死不了的。我不能閉眼,一閉眼就看見他正受苦,比割我的肉還讓我難受。”

她從來沒在手下人面前哭過,大概所有人都以為她天生不會流淚吧。可是沒人知道她心裏的痛苦,就連蘇畫都不懂,只一味勸她休息。

蘇畫在她身旁坐了下來,“波月樓現在的處境,你知道吧?外面的人一次次試圖攻進來,這陣法究竟能堅持多久,誰也不敢保證。我們不能坐以待斃,樓裏上下那麽多人,最危急的關頭沒有人棄樓逃命,大家都在等你回來。現在你回來了,卻只顧兒女情長,茶飯不思,你不應當這樣。”

那雙眼睛轉過來,無神地看了她一眼,“我知道,再容我兩天時間,等我緩過來就好了。”

她說這話,卻讓蘇畫有些難過。她在最艱難的時候,也是如何如何就好了,似乎發生在她身上的事都不太嚴重,即便氣息奄奄,也可以跨馬征戰。對於她的能力,蘇畫當然是了解的,多少次的險象環生,都可以刀尖續命,她是不死的。但這次似乎傷得太深了,塵世的斧鉞只能在表面形成傷口,情卻直達內臟。

蘇畫哀憫地望著她,“我本以為你和他,沒有那麽深的感情。”

崖兒聞言苦笑,“感情的事誰說得清?有些人撕扯一生,只願來世不要相見;有些人一眼萬年,上窮碧落下黃泉。別說你沒料到我和他的感情會那麽深,連我自己都沒想到。師父沒有愛過誰麽?我聽說你和大司命……”

蘇畫怔了下,“我和他?這種沒影的事,不要相信。我和紫府的人打交道,是礙於你的緣故,早前他們霸占了波月樓,樓裏交易不好進行,我自然要找找他們的麻煩。後來……”她一瞬失神,但很快便笑著化解了尷尬,“後來作弄慣了,難免百般刁難。像我這樣的人,什麽樣的風花雪月沒有見識過,大司命不是我喜歡的款兒。”

崖兒哦了聲,似乎很悵惘,“我聽安瀾說的,還以為你們真有牽扯。”

蘇畫擺手說沒有,“少女才懷春,到了我這個年紀,早就無夢可做了。”覆又提醒她,“無論如何,大敵當前,你沒有松懈的權利。現在就上床睡覺,睡不著也要睡。我去替你熬安神湯,別怪我沒提醒你,那湯藥可難吃至極,你要是能自己睡著,就不必受那份罪了。”一面說,一面挽著披帛往外去了。

筒子樓的過道裏光線昏暗,盡頭吊著一盞宮燈,琉璃的鑲嵌,在地上投下四面菱形的光。

第一次和那個判官臉擡杠,好像就是在這裏,他的信筒滾到她腳邊,被她惡作劇式的蓋到了裙下。那時候樓裏還是一派熱鬧景象,悠揚的笙歌穿過花窗飄到這裏……一晃眼,繁華成灰,物是人非了。

那些方外人,原本就不屬於這裏,可是奇怪,他們潮水一樣退去,好像把一些美好的東西也一並帶走了。為什麽?誰知道呢,想必殺手也有多愁善感的吧,比如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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